摘自《古村之声》第43期
新年里,和堂侄闲话家常,他说去年回古村老家,数次到源隆去办事。我问他源隆在那里,他说村里小溪、大溪合流口,在小溪的西北角那一带地方都是。
源隆!在小溪合流口西北一带地方都是!在我内心深处起了一阵涟漪!一百二三十年前,即清朝同治光绪年间,祖父清溪公原是个读书人,能文能诗能吟诵,但无意仕途,想从商,在老家古村开间店铺,找到小溪河口上游约二百公尺的地方一间店铺,五六公尺宽,十五六公尺长,后面还有三四公尺的后堂,两层楼。隔邻差不多的一间,但没有楼,用做栈房。其时有一文友,长辈叫他丈公,听到这消息,便来我家,问起店铺叫什么名字?他代取名“源隆”两字,还去找了两张两尺四方的大红纸,用寸楷毛笔把它填好,贴在店前墙上,做为招牌。这招牌,年深日久,我已见不到了,它由红而淡而白。四叔当年,墨色还在,并曾见过,很仔细的欣赏过。四叔对书法也很有研究,他说,丈公对书法的确下过很深的功夫,虽用寸楷笔描大的,但一看便知是颜体字,它的转折、钩捺,有筋有肉,圆满浑厚,不露锋芒,而雍容雄浑,的确不易。可惜当时还没有照相机,不曾留下这墨宝。
源隆经营杂货米粮,做糕饼、豆腐、豆腐干、酵粄。源隆的酵粄是有名的,不用酵粉,而用酒饼发酵,每只粄都是鸡肉丝,口感极佳,还可以晒成酵粄干,人们带在袋里当零食,可以和红烧肉一齐煮,又甜又油又香。乡人出门去南洋,坐船数日,无事无聊便取出咸的豆腐干,或甜的酵粄干来吃吃消遣。所以销路不错。在家里酿酒,县城的饭店、酒家,韩江的轮船上,都有古酒(古村源隆的酒)。做豆腐、豆腐干,有豆渣,酿酒有酒渣,都用来养猪,所以我家经常养着二三十条猪。店里的货要对外面买卖,酒,要卖出去,都要人挑,有几个人天天都来的是“长脚”,不定期的叫“脚子”,祖父是老板,有六七个伙计,多是姑丈、表哥等。
祖父经营源隆,有十多二十年,以后他便在家做绅士。源隆由大伯接管,但大伯不幸在清末逝世,由父亲接管。似乎还跑到江西做烟叶生意,把上厅堆满,到屋顶那么高。父亲只干了数年便到县城去开了一间永兴隆布店,不久到韩江去做轮船生意;由潮安载客、货到大埔县城或松口,源隆便由三叔和四叔去经营,民国十年,前后数年,时局不太平,我们还“走过兵”,全家跑到四五十公里外去避难。源隆的经营便收缩到只用一个伙计,在我小学读到五年级,那年夏初,学校也关闭了一些时候,我便在源隆做些杂事,也可以说是学徒。
在做学徒的生活数年,对我影响深远。记得一个笑话,我有事到县城去,四叔嘱我叫人挑一担盐回来,盐挑回来了,四叔叫伙计筑基哥看看盐怎么样?筑基哥回答:“盐倒还干净,只是吃了一把,觉得并不够咸!”
乡下杂货店,说实话,生意并不很多,学徒空闲的时间很多。每天上午九点多,下午二点多,村里的伯叔、哥哥们便会来店里,喝些老酒,吃些豆腐干、酵粄、花生、酥糖等类,三三两两,一面喝,一面大放厥词、吹牛、笑话、古董,还有人比赛背三国演义,“话说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;下面抬杠,高高兴兴的过日子,这些日子,我的确听到很多很多乡下人的笑话、故事,几百、千年的古董,有的有所本,转述前人的听闻、传说,有的也的确是创作,自己发明的大牛、吹吹,信口开河,帮助笑谈。学徒是增广见闻,很有意思。现在想祖父的源隆,对孩子们的影响是深远的。比如说,架上有无数的古典小说,如古本金圣叹批的三国演义、水浒传……等,墙上挂着胡琴、三弦、秦琴、笛、萧等,每晚,仲叔公和四叔必会和弦子半个多点钟才过瘾,孩子们,也就跟着去学,日久熟而生巧,而可以自娱娱人。这些年好些聚会的余兴节目,人们唱歌,我常给她们拉胡琴。还有一本大字本,写了不知多少遍,黑漆漆的,兄弟们一写再写。字帖有柳公权的玄秘塔、颜鲁公的双鹤铭和争座位等。孩子们没事时便坐在米箩上看小说,有时还高声朗读,神气的很,几年下来把国文都读通了,能写出些流利的文章来。
那年暑假,我们三兄弟投考大埔中学,以第一、第二、第七名录取。那时的大埔中学,号称全县最高学府,那年只招收五十名新生。县长梁若谷(曾两任大埔县长,精书法,十几年前曾住台北县新店),知道后说:一个孩子能够考取大埔中学就不容易,他们三兄弟且高分录取,难得、难得。半个月后,到我们古村,见到祖父须发皆白,精神矍铄,手持做手杖的长烟筒,要点火抽烟,他连忙蹲下去,为祖父点火,而笑着说:今天竟见到这位福寿俱隆的老太爷,真是幸运之至。
我初中一年级上半年的作文,便曾应上海开明书店的“中学生”月刊征文,曾入选。也是我的作文第一次刊上全国性的刊物。在学校,县城都轰动一时。
祖父清溪公,他自己只偶然到源隆店里来,平时都在家里。可是他不是闲着,村里有人有红白好事,多会请他去主持指挥,使事情正确合理顺利进行至结束。记得丧事中有一礼叫“成服”,他会说“赐你服,加冠晋禄;赐你杖,五世其昌,赐你履,临渊履薄……”等等。最重要的是他的人望。村里及临近村庄,凡是有人有纠纷时,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彼此都不肯相让,僵持不下时,最后便是到源隆去请清溪伯说说。祖父通常都是让两造各自陈述自己的是,对方的不是,最后祖父便会裁定谁是谁非,应该如何如何,结果不单当事人心服口服,即乡中也会认为祖父是公平、正义的。年深日久,似乎成了定例,相持不下时,“去源隆清溪伯公断”,而祖父清溪公在乡人眼光中成了权威,能为大家说公道话,排解纠纷的论断。
就这样,面红耳赤的两伙人,别人都可能叫他们“去源隆”,于是,源隆成为清溪伯公平正义的代表。清溪公为人们解决纠纷争吵,多在动手打架之前,把事情解决。至于土地——山地,菜地等问题,便会到实地去看、去评,或是语言、礼貌,或是金钱、米谷来解决。最难的两方都是坟墓,那就很费口舌和智慧。但无论费多大的精神,清溪公从不收人红包或谢礼,如果有人送礼,他会持做手杖的长烟筒就往地上一顿,满面严肃。那威严使人生敬畏,令人不敢再提“谢”字。人们说,这样就能公正、公平。可是,清明时节邻乡人从山上来村,看见一条竹笋够大够嫩,便一刀砍了下来“给清溪伯”。有一回,离村七八里,洪水之后,水浅处有一条两三斤的鱼搁浅,动弹不得。有两个人同时见到,同时跳过去捉那鱼,正欲争抢时,有人说把这鱼送清溪伯,那两人没有半句话,鱼嘴里塞一湿纸团,送到我家,我们要拒绝是不可能的,只有谢谢他们。这就是人们对源隆清溪伯的尊敬。
到源隆去!久而久之,那一带地方也被人叫做“源隆”,而源隆这间店早就在民国二十几年关了。抗战初期祖父清溪公无疾仙逝,家里设有灵堂,村人会前来行礼祭拜,我们孝子孝孙便在一旁跪着答礼。大体上,除了特别的客人,叔父们会亲自跪谢。但治丧事繁,普遍的客人多由大哥带领我们跪谢。一个多月的后期,我们常见不是本村人,他们由外乡来到古村水口,进村之前,换上白布长衫,也可说是“孝服”,前来我家祭拜。有的甚至望着祖父的遗像痛哭流涕。有的祭拜完毕。告辞出大门,还回头对着祖父遗像,又是跪拜又是流泪。使我们感动不已。
行走江湖已是一个甲子六十年了,听到堂侄说去“源隆”,令我怀念慈祥又严肃公正的祖父。他可以说的伟大,尤其是对后代子孙是如此。记得诒穀堂老家中有一春联,“诒厥子孙有典有则”(语出诗经)应是指的祖父清溪公留给我们的福泽。(锺锺)